司法冤大頭【鄭性澤案】之三:人命在你手上

口述 / 管中祥 . 整理 / 黃淑娟 王顥翰
來源: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

如果有一天我在媒體工作的時候,上司要我去採訪一則司法新聞,我聽不懂,到時候我該怎麼辦?

譬如說更一審、更二審然後非常上訴,然後囑託什麼什麼之類的,有許多專業的術語,這個專業術語可能跟你有一些關係。這個關係就是說未來從事媒體工作的時候,基本上來講可能是個必須要有的知識,但是在我們現在的訓練當中,這樣的知識是缺乏的。


刻板印象的傳遞

所以我們常常因為一個外在的形象或是某些群體,他好像這樣一個人,他就必須有某種的象徵的時候,我們就有一些刻板印象。而這個刻板印象也會常常地放在所謂的弱勢團體的身上,或者掛在所謂的壞人身上,我們會用一些所謂刻板的形象,或是一些既定印象去看待一些所謂邊緣的人,用一些刻板印象、既定印象去看待所謂的壞人。

舉個例子,有一天《聯合報》報導有一則新聞,這是新聞是有一位精神疾病病史的人,不小心引爆了瓦斯,造成十幾位警義消人員的受傷,《聯合報》隔天的標題是這樣下:又是精神疾病惹的禍!這標題很顯然地告訴我們一件事情,就是精神疾病不是第一次惹禍,所以又是你幹的好事。那這個新聞一出來之後呢,媒體觀察基金會的志工,寫了一封信給我說這個新聞是很有問題的,所以我們就在網路上發起部落格的串聯,當時部落格還不是太流行的時候,以及在網路上面打了一封信,發了一個聲明要求《聯合報》要向精神障礙者以及社會大眾道歉。不到24小時的時間,看到了很大的轉變就是「又是精神疾病惹的禍!」的標題,他其實立刻轉成「又是氣爆!」我們那時候想到的是,話可以好好講,為什麼一定要酸人家呢?可以用一個平鋪直述的方式去講一件事情,為什麼一定要有歧視性或者所謂有暗示性的這種標題呢?《聯合報》非常快速地更改了標題,但是我們希望呢他能道歉以及向精神障礙者說明,他其實不太願意。所以我們就有一些精神障礙的朋友到《聯合報》前面去抗議,我們也跟立法委員開公聽會,來去討論這件事情,來去探討說媒體應該要如何地報導。

當我們去跟《聯合報》抗議的那個時候,《聯合報》的主管就要求我們到裡頭去跟他們對談,也向我們了解為什麼要抗議。我們就說你這標題有歧視性,精神疾病並不都是如此,精神疾病有大約200多種,然後也不是精神疾病患者都會攻擊人。事實上很多的研究都告訴我們精神疾病者攻擊人的比率比正常人還要低。那你為什麼還要下這個標題?結果《聯合報》的長官告訴我們說,下這個標題其實是好意的,我們做這樣的報導是好意的,什麼叫好意呢?我們要提醒社會大眾精神疾病是可怕的,所以我們沒有任何歧視的意思,沒有任何不尊重、不重視這些人的意思,這是出自於善心,出自於善意。我完全相信《聯合報》長官所說的話,他絕對是出自於善心,也出自於善意,但是他也不是故意的。

媒體的工作,當事人的生命

但不是故意的更可怕。我們對於所謂的社會邊緣群體、對於所謂的社會弱勢者、對於某些所謂可能的罪犯,都存在一種刻板印象,我們在腦海當中就已經框架好該如何地去報導它,該如何在一個STORY當中、一個新聞媒體當中呈現出什麼樣的形象。就在那一次公聽會當中,我聽到另外一句另我十分震驚的話,蘋果日報的副總說的。那場邀請了一些精神疾病家屬還有精神疾病者在台上去講他們被呈現的那種感覺、感受,講得其實是非常感動、讓人驚訝,因為很少人、很少媒體可以這麼近距離或這麼安靜的場合去傾聽精神障礙者家屬及本人講自己的心得、心情及感受。聽完之後,蘋果日報副總自己講一句話說,「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媒體是把刀。」我自己聽到這句話時非常火,因為你到現在才知道,可是已經砍了很多的人了,你已經殺了很多人,到現在才知道媒體是把刀。那我也相信這位蘋果日報副總是很正常地、發自內心地講這一句話,因為很多時候我們其實都是在自己的專業訓練當中,去訓練、養成我們如何去報導這所謂社會新聞、犯罪新聞,如何去報導社會各式各樣的面向,一個說實在都活在自己的專業訓練裡頭,我們對外界事情其實瞭解非常有限。

在實際工作場合當中,出現了很有趣的現象,很多的記者每天要去處理非常多的新聞,所以一則新聞對一個記者而言,可能只是他今天工作的一小部份而已,因為他可能要報導兩則、三則新聞,所以我常到現場就立刻寫完,就像個快遞一樣。寫完之後,就把這新聞帶到另一個地方,到公司或是咖啡廳就開始寫稿了,對很多記者而言,採訪一則新聞只是完成一個工作,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當我們只是在完成一個工作的這種態度所寫出來的新聞,卻可能是這則被報導者一輩子的痛。

何謂客觀.中立的觀點?

一個基本態度的問題是我們到底如何去看待我們的工作,我們到底如何去看待這社會當中的邊緣群體,我們到底如何去看待在一個司法案件當中相關當事人,我們有沒有站在一個既定立場、角度或框架來看這些事情呢?這樣的現象產生其實有它背後因素,我要告訴大家一件事情,台灣社會的新聞絕大多數都是兩津堪吉的觀點。什麼是兩津堪吉的觀點?台灣社會新聞絕大多數都是中年胖子的觀點,我們在一個社會新聞當中,很快速地要做新聞時,已經有人幫我們去界定這則新聞是誰的觀點來去看待。

警察在辦案時候,記者為了要快速去寫好稿子,就常常待在警察局裡,長期駐所在警察局當中和他們搏感情、建立非常好的關係,所以就有機會不小心看到筆錄被風吹起來,不小心看到就可以把它抄起來,因為不能隨便抄筆錄,違反偵查不公開原則。裡面充斥了非常多警察的觀點,而警察是什麼觀點?執法者眼中可能的罪犯,我們都還不談刑求方面的問題,它告訴我們應該從哪個角度去看事情,而我們在消息來源、在使用的時候,如果絕大多數或是相當比例是警察觀點的時候,已經註定這篇新聞走的方向。

我們常常會有客觀中立的概念,「客觀中立」,客觀不一定要中立,客觀中立也不一定是只有兩面。什麼是客觀?「客觀」是說今天去報導一個事情的時候,或去做一個研究的時候,作為報導者或研究者,不要去干預那個現象,就像你去發問卷的時候,你不能去暗示人家要做什麼,那是一個不客觀,所以你不能去干預那個現象。那換句話說,在某個角度上面,一個客觀報導者他是不要去干預到那個現象,但是不代表他是完全沒有立場的,或是不代表他只有兩面並陳的。我們這社會經常兩面並陳的,很簡單,這是個是非善惡分明的世界,所以只有好人跟壞人,只有藍色跟綠色,所以如果你常常批評藍色,別人就會覺得你是綠色,可是批評藍色的,可能是紫色或者是紅色,或黑或白。

同樣地,這社會當中不是所謂黑白分明兩種,只有我們傳統腦袋的受害者跟加害者這兩種形象。所以我們看見了蘇建和他是一個加害者,為什麼是加害者?他是相對於吳銘漢這個家庭,或者他是個想像的加害者。鄭性澤,可能是什麼?可能是一個加害者,可能相對於那個已經被槍決的人,他是一個加害者,可是一個加害者就只有這兩面嗎?或者說,當我看到受害者這一面,那個加害者就是所謂的嫌犯嗎?還是它可能是整個司法體系?今天蘇建和案到現在都沒辦法真正的定讞,或是真正的得到結果是什麼的這種狀況之下,受害者是誰?受害者是吳銘漢的家庭及蘇建和等三人的家庭,加害者是誰?可能就是整個司法體系。

專業態度的影響

所以即使我們要客觀地去看整件事情,即使我們要中立地看一件事情,它也不會是單純的兩面。一個社會是複雜的,我們不能只有單單地看到外在、表面形象,就是說一個英雄背後其實是非常複雜的,一個好人背後是非常複雜的,一個壞人背後也是非常複雜的。

我們的新聞到底寫是誰的觀點?是警察觀點?是執法者觀點?還是誰的觀點?我們有沒有完備的知識?作為一個專業,必須要有別的知識、別的智能,才能夠去做,就好像要去行銷,不只會傳播,不會心理學、不會社會學、不會人類學,你很難觀察到那個市場是什麼。所以我們有沒有一些相關法律完備的知識,或者是說我們的思維會不會太過於簡化,只有一個二元對立的簡單思維,那事實上這樣簡單思維對應到一個多樣世界、複雜的世界,這些思維是絕對不夠的。

最終我要回到一開始談到的就是基本態度的問題,我們到底怎麼去面對嫌犯?面對這社會裡頭的邊緣社群?面對罪犯、司法問題或所謂刑事問題?我想就像柯南常常在辦案,其實做司法新聞,或像剛剛整個聽下來,其實是跟柯南非常像的,他必須有非常細緻的思考,非常多的檢證過程,不是人云亦云,不是誰說了什麼他就是什麼。不要以為這些東西跟你非常遙遠,芝加哥西北大學新聞系學生就曾經做了一件事情,他們在學校學了一門課叫調查報導,覺得可以運用,就去調查整個伊利諾州的死刑犯,去調查這些死刑犯是不是像法官所判斷的這麼無惡不赦、像法官所蒐集的證據那麼清楚。結果這群學生和老師去調查之後才發現有很多的死刑犯是冤枉的,根本就是證據不足,後來這些死刑案件一個一個被挑出來,一個個被發現證據不足或是被冤枉狀況之下,使得原本非常主張死刑的州長雷恩(Ryan)在他下台之前,做了非常大的改變,他讓所有死刑犯變成無期徒刑或是終身監禁。讓伊利諾州對死刑的執行方式做了非常非常大的轉變。救了這167條人命的,不是法官,不是律師,也不是線上記者,而是傳播科系的學生,他們做了一件這樣的事情。

「人命關天」其實就在每一個人的手上,我們能不能夠在報導的時候多做些思考,在學習的過程當中,都有些想法,都有些接觸,基本上都會影響到你未來的工作以及很多很多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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